宁芳忍不住再次打量这半瞎的贺嬷嬷,然后,就注意到她满是针茧的双手了。
而贺嬷嬷在众人或惊或疑的眼光里,昂着下巴,扶着小丫头,走到那筐被村妇们废弃掉的蚕茧旁。
只见她随手抓了一颗,看也不看,只轻轻一拈,那半天找不着头的丝线便给理了出来。然后让正缫丝的画眉接上纺车,很快就顺利的缫出丝来。就算是当中有断头,贺嬷嬷也跟未卜先知一般,抬手便把丝给接了起来。
并道,“这样有断头的丝虽做不得精细衣裳,但纺些下等绸缎,总也能让寻常人家办喜事时扯上几尺做床被面。总好过给富人家打丝絮做被子,那也太破费了。”
那是当然。
能卖得出丝线的价钱,谁愿意去打丝絮?
宁芳看得两眼发光,“那嬷嬷就赶紧教起来吧,你们从今儿起,就都拜嬷嬷为师了!”
亏她还在心里吐槽,程三找了个这么不靠谱的人来。事实证明,三舅公还是很靠谱的,派来的人也一样靠谱!
可在众人一窝蜂想拥上前拜师时,贺嬷嬷却把嘴努得老长,又提起她那桩老心事了。
“我儿子的媳妇还没着落了,我老婆子没心情教。”
一听这话,方才还一拥而上想献殷勤的大姑娘小姑娘们全都退出三尺开外。
这老嬷嬷!不是趁火打劫么?
宁芳给噎得直翻白眼,夏珍珍也十分为难。
“嬷嬷,您换件事吧。这事……也太为难了。”
“可我就这件心事未了。若是闭眼前,看不到我儿子讨个好媳妇,二奶奶就是给我再多钱又有什么用?”
这下夏珍珍也无话可说了,事情便僵在了这里。
孟老庄头的目光在人群中自己才十四的小女儿,和贺大牛之间来来回回打了几个转,正咬着牙根想开口,忽地人群中,站出另一个妇人。
却是那日在学堂门口,率先跪求的田川他娘。
“嬷嬷,如果,如果有清白姑娘愿意嫁给你家儿子。你能保证好好对她,不打不骂么?”
贺嬷嬷听她这话有点意思,道,“那是当然。我儿子什么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。他不是天生傻子,是后来生病才弄成这样。我老婆子活着一天,还能照应着他。可我若死了,我还怕媳妇对他不好,怎么会打她骂她的去结仇?肯定是要好好待她,当成亲闺女来疼。才敢指望她在我死之后,好好照顾我儿子一生一世。”
田川他娘咬了咬牙,忽地从人群中一手一个,拽出两个姑娘,“这是我家两个丫头,嬷嬷你看上谁就是谁吧!”
然后她含着眼泪,声音颤抖着道,“大丫二丫,你们也别怪娘狠心。家里是怎样穷,你们都是看到的。那是一针一线的嫁妆也拿不起的,这样如何寻得到好人家?这家的儿子虽年纪大了些,人笨了些,好歹是个正经人。嬷嬷也说了,若是谁嫁了,定是要好好待她的。她身上有本事,嫁了定肯好好教你们。你们好歹学了,日后也不必再跟着咱们,在家受穷了!”
田家两个姑娘一下都哭了,然后大丫说,“娘,我嫁吧!我是大的,别难为妹妹了。”
她忽地给贺嬷嬷跪下磕了个头,“嬷嬷,你就选我吧,我粗活重活都干得,比我妹妹能干着呢。”
田家二丫也跟着跪下了,“嬷嬷,你选我吧。姐,我姐虽有力气,但手没我巧。她,她还没读过书,我好歹还识了几个字……”
然后姐妹俩抱在一起哭得人心都疼了。
可贺嬷嬷看着这姐妹俩,认真问田川他娘,“你是真的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儿子?”
夏珍珍有点看不下去了,才想说这蚕不养也罢。却被徐妈妈拉住了,悄悄摆了摆手。
田川他娘道,“这还当着两个村子这么多人的面呢,二奶奶也在,我就立个誓。不管你选了我家哪个丫头,若是敢有异心,必叫我全家不得好死!”
“好!”贺嬷嬷一口应下,“那我也给你立个誓,但凡我活着,必好好待她,将我一身本事传授给她。若我待这媳妇不好,便叫我死之后,尸骨不得入土!”
然后,贺嬷嬷就按年龄,择定了田家大丫。
亲事说成了,贺嬷嬷也答应教村里人学缫丝了,可夏珍珍和宁芳的心情却总有些沉重。
把大小主子让进屋,徐妈妈才问她们,“若田家大丫不嫁贺大牛,能嫁个怎样的人家?然后哪家的公婆能保证不打骂她,还保证让她日后有好日子过?”
呃……
宁芳母女俩面面相觑,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
徐妈妈笑得有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,“不知二位主子听说过没有,我本不是家生奴才,原也是平民之妻。只是在金陵时给请去做奶娘,才进了宁府。年轻时,爹娘给我说亲,我也看不上那些年纪大,相貌差的,便选了个相貌好又年轻的小伙子,总觉得能找个情投意合的,再苦也甘心。谁知,苦日子是捱过了。可我到宁府做奶娘时,我那个男人便拿着我辛辛苦苦赚的钱,又在外头养了个小娼妇……”
她抹去眼中的泪花,却难掩声音里的哽咽,“开始一直瞒着,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,我那男人竟设局,把我给卖给了人牙子。好在夫人仗义,当时我虽没伺候过她,可听说了我的事后,便拿钱把我赎了,还把身契还我,让我回家。可我哪里还有家能回?”
徐妈妈到底忍不住,捂着脸落下泪来,“当年因我执意要结这门亲,跟娘家是早闹翻了,爹娘过世后,更是跟哥嫂少了往来。而我长年在外头干活,只抽空才能回家,我那两个亲生的孩儿,都给那没良心的男人和那小娼妇哄得不肯认我这个娘了。除了管我要钱,什么都不会。除了宁府,我还能去哪儿?”
夏珍珍没法安慰她,只能无声的示意宁芳去给徐妈妈倒了杯热茶,替她擦眼泪。
徐妈妈抹了泪,喝了口热茶,又说回正事,“二奶奶和姐儿心地厚道,自然瞧着田家丫头嫁给贺大牛,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可照我看来,说不定倒是那丫头掉进福窝了。别的不说,就凭贺嬷嬷那手本事,她若学会了,日子能不好过?老奴这一辈子,别的没看透,只看透了一样。这人活一世,旁人说什么都是虚的,只有自己过得好,才是最实在的。”
宁芳母女听后,皆是默默无语。细细咀嚼徐妈妈的话,竟也有几分道理。
而数十年后,果然如徐妈妈所料,田大丫自嫁了贺大牛后,极得婆婆丈夫疼爱,而后靠着养蚕缫丝的手艺,竟也在乡间买田置业,成了周遭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,惹得许多人暗自后悔,当年没早结上这门好亲。
此时的宁芳,只把徐妈妈这话记在了心里。却不知道,自己将来会因此受益良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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