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。
偌大的英王府,门前冷冷清清,门后清清冷冷。半点没有过年的喜庆不说,还透着股异样的萧瑟。
叔嫂二人才下车,就见一个四十出头,身姿清瘦如竹,容貌娟丽的妇人含泪急急奔了出来。
“你们怎么,怎么偏偏这时候回来了?”
当看清如此冷天,二嫂谢氏身上竟只穿着件茶青粗布大袄,嘴唇都冻得乌青时,程家三爷的眼,顿时沉得比这天气还可怕。
什么也不说,先解下自己身上的厚重貂裘,给二嫂披上。
谢氏却不肯穿,“三郎你身子弱,还是你穿着吧。”
然后飞快瞟一眼在王府门前探头探脑的暗卫,脸色难看的低声道,“皇上罚了咱家三月荤腥,一应处事,也要按着守孝的规矩来。”
所以那就不仅是吃不饱,穿不暖,甚至还住不好了么?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,要人怎么熬?
裴氏强忍着眼泪,低头藏下那满眼悲愤,可程岳却云淡风清道,“二嫂勿怕,虽咱家有错,皇上要罚,但也不至于罚咱们叔嫂之间的手足亲情吧?再说这件貂裘还是我离京前,皇上爱惜,特别赐的。便是告到御前,也无须担心。”
谢氏一听,再瞟那守在王府门前的探子一眼,却见他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。
这种事,若真那么不开眼的捅到御前,岂不是让皇上为难?自己的恩赐用在自己的责罚身上,怎么做,都是打自己耳光吧?
暗卫暗下决心,待会的回报里,这样小事就省省了吧。不过心中也暗暗赞服,到底是京城才占八斗的程家小公爷,瞧这一出手,便让人揪不出半点错来。
说不好英王府的天,又要变一变了。他不过一个小小侍卫,又何必把人得罪死呢?
暗卫想通,索性也不蹲府门前,招人家讨厌了,蹓蹓跶跶往后门绕去。这前门要看,后门不也要盯着?
等人识趣的走了,程岳这才冷哼一声,让人把他临时去买的一车东西,从侧车赶进了府里。然后扶着二位嫂嫂,进了家门。
“……三郎不懂事,你这当嫂子的怎么也不懂事?既在乡下养得好好的,又何必大雪天的赶回京来?”
英王府后院,轩丽宽敞的正室,却收拾得如雪洞一般,里面只有光秃秃的一床一几,没有生火,连床褥也薄得不及两指阔,简朴得寒酸之极。
唯一保留的软榻上,卧着一个中年男子,面目英武,却两鬓斑白,颇含风霜。正是英王府近来因“无故暴打”官宦之子,而遭圣上杖责,在家养伤的大爷程峰。
只可惜他养伤没几日,又因“不敬先人”全家再次遭罚。不仅屋子里撤去了一切摆设,被褥只能用最薄的,还吃了快三个月的清粥小菜,直养得面有菜色,形容憔悴。
可便是如此,他也没空关心自己,只顾心疼最小的弟弟。
“家里如今这样,怎生养病?不如老二去求求你岳父,到底把老三挪出去吧!”
程家老二,程岭也有四十多了,不似大哥的轮廓分明,他却是天生一张圆脸,一笑便有俩浅浅酒窝。
“方才我也是这么想的,就算我老丈人要把我赶出门来,我只拼着皮厚,赖着不走就是。”
他说笑着站起身来,只转头之间,才瞧出他有只眼睛似是受过伤,转动得甚不灵活。
妻子谢氏正端着汤药进来,立即道,“不要你去,我去!横竖都是姓谢的,就不信他们敢不给我这个脸!”
程岭苦笑起来,脸上依旧挂着酒窝,“明华,你这又是何必?到底是你娘家人……”
“哼,我可没那些忘恩负义,势利小气的娘家人。只我这十几年都没回过门的姑奶奶,正好回去讨个债!”
“都不许去!”程岳沉着脸带人出声了,“那羊圈收拾好没有?若收拾好了,便把大爷抬去!”
什么?
全家人都愣在了那里。
可这个小弟虽然年纪最小,在家中却是极有权威。他这一声令下,家丁立即进屋,果真把程峰立刻连榻带人抬起就往外搬。
程岭一头雾水,“三郎,你这是要干嘛?”
程岳却道,“从今日起,不仅是大哥,还有二哥,以及两位嫂子,都得去照管那二十只羊。若有损伤,便是圣上不罚,也有程家家法伺候!”
把稀里糊涂的哥哥嫂子们全都赶了出去,程岳开始提笔写奏折了。
一笔一划,工整端丽。
等他一本奏折写完,刚去羊圈转了一圈的程岭,又神色古怪的跑了回来,“三,三郎,这,这样不好吧?”
搁笔,斜了二哥一眼,程岳反问,“有何不好?”
程岭踌躇半晌,终于咬咬牙,跺跺脚,又去羊圈了。
然后跛足老马进来问,“三爷,那给宁家带的东西,已经按您的吩咐,趁天黑悄悄送去了,也没叫人回礼。”
程岳点头,把在药炉边烘干的奏折封好,“备车,我要进宫。”
趁着宫门落锁前,他要把这封折子递上去。
然后当大梁当今的永泰帝正处理着朝政要事时,就看到了身边大太监连材,特别递上来一份折子。
“回皇上,这是英王府小公爷递上来的请罪折子。”
“哦,是他?他不是害了痨病,回乡下去了吗?”
“是。但三公子许是命大,竟是熬过来了,刚刚回京。但因没断根,这折子也按规矩,是熏了药才递上来的。”
永泰帝来了几分兴趣,却仍不愿接这折子,只命太监拿到他的面前展开。
等看到那一笔端丽正楷,永泰帝先就点了点头,然后一目十行扫完这本折子,他竟是拍案大笑,“好个程三!怪不得京城人人称赞,果真有几分才情。”
太监看他高兴,本想再说几句吉祥话,谁知帝王心思最是难猜。
永泰帝夸完便道,“那就准他所奏,让他两个哥哥在家好好养羊吧。他是病人,自然不用。不过朕瞧着他这笔字倒是不错,正好年前宫里要供奉佛经,便赏他些笔墨纸砚,多分些给他去抄。嗯,再将新贡上来的人参赐他两根,给他调养身子。”
好心的大太监沉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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