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朴的书房内炉火正旺,温暖如春。
一进屋,贴身丫鬟就帮着脱下了锦袄,只留一身睡袍。
魏长乐也是知道,赵朴的正室几年前过世,虽然有一房小妾,但并无扶正。
他年事已高,平日里身边不缺丫鬟伺候。
“你先坐!”赵朴向魏长乐吩咐一声,又在丫鬟的伺候下用热水洗了一把脸,这才回到椅子坐下。
这一顿折腾,显然费了小老头不少力气。
丫鬟又十分乖巧地给两人都倒上茶,这才恭敬退下。
“听说塔靼人退兵了?”赵朴端起很讲究的茶杯,拿起茶盖,轻轻吹了吹。
此时身在书房内的赵朴和方才判若两人。
如果说先前只是个心忧爱女的小老头,现在的赵朴却是沉静如水、不怒自威。
魏长乐也明白,赵朴一开口就是询问公务,那么自是以节度使的身份与一名知县谈话。
“回大人,确已退兵。”魏长乐正准备拿出军报,但想了一下,也不着急。
赵朴抿了一口热茶,才道:“塔靼那边死伤大概是多少?”
魏长乐心想你不先问自己这边的伤亡,却关心塔靼的伤亡,还真是里外不分。
但还是回道:“塔靼退兵之后,处理尸首,统计得出,塔靼留下了八百七十四具尸首,如果加上受伤的,敌军死伤肯定在千人以上。”
赵朴一口热茶刚入嘴,闻言“噗”的一声,吐了出来。
“大人,你没事吧?”魏长乐立刻起身。
赵朴忙道:“没事没事,你坐,你坐!”
放下茶杯,拿起桌上的棉帕,擦了擦嘴,才看向魏长乐:“没有统计错误?”
“不会有错。”魏长乐坐下后,道:“烧毁他们的尸首之前,将他们的皮甲和靴子全都扒下来,都是有数的。”
赵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:“你们竟然歼敌八百余人,这......这可真是了不得。”
魏长乐见他只是震惊,也不激动,一时间还真猜不透他的心思。
赵朴靠坐在椅子上,沉默片刻,才道:“魏氏真的将你除籍?”
“已经恩断义绝。”魏长乐道:“本是想见过大人之后,便回山阴。”
赵朴唇角却泛起一丝笑意,问道:“你父亲为何要将你除籍?”
魏长乐低头想了一下,心里也明白,赵朴能坐在节度使的位置上,那可不是像表面看起来这般人畜无害。
魏如松和马存坷都是手握重兵的厉害人物,但也都是对赵朴存有忌惮。
自己在他面前,还真不宜自以为是。
有些事,对他还是要坦诚一些。
“塔靼人死伤惨重,不会善罢甘休。”魏长乐看着赵朴,“朝廷想要息事宁人,必然会追究山阴阻敌的罪责,好给塔靼人一个交代。”
赵朴凝视着魏长乐,不动声色。
魏长乐继续道:“我是山阴县令,追究罪责,下官首当其冲。魏氏担心因为我而连累他们,所以将我除籍,当做弃子。”
赵朴听到这里,眉宇间显出满意之色,问道:“你明白这个道理?”
“不是下官明白,而是魏如松很直白地告诉了我。”魏长乐淡然一笑,“他说牺牲我一人,可以让魏氏摆脱不少麻烦。”
赵朴笑道:“那你怎么想?心中不怨恨?”
“可以理解,但不原谅。”魏长乐很直接道:“他想保住魏氏,我无话可说。但他将我当做弃子,我不会原谅他。而且.....我并不觉得我有错。”
“可以理解,但不原谅.....!”赵朴重复了一句,嘿嘿一笑:“贤侄这话倒是说的有趣。不过你父亲这也是无奈之举,如果不是无可奈何,他也不至于牺牲自己的孩子....!”
魏长乐冷笑一声,问道:“大人觉得他是对的?”
此刻他表现得就像一个愤怒的孩子。
“有时候许多事情不能以对错而论。”赵朴感慨道:“塔靼没有拿下山阴就已经是怒火中烧,却还死伤过千,这就不是小事了。都知道塔靼人睚眦必报,损失如此惨重,朝廷如果不想开战,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安抚塔靼。”
魏长乐欲言又止。
“你父亲知道你大难临头,将你除籍以免连累魏氏,也是从大局着想。”赵朴脸色忽然沉下来,“不过你未经允许,擅自与塔靼人开战,确实是大错特错。”
魏长乐立刻道:“下官是山阴县令,保一方平安.....!”
“真的保住了山阴平安?”赵朴淡淡道:“避过一时,却要迎来更大的灾难。下一次遭难的就不只是山阴,恐怕是整个朔州了。”
魏长乐皱眉道:“如果现在立刻军备,到时候未必.....!”
“糊涂!”赵朴冷哼一声,“你以为说军备就军备?兵器、粮草、辎重、战马这些且不说,朝廷的政略怎么办?别人异想天开也就罢了,你之前好歹也是魏氏子弟,有些情况你多少知道些。如果河东军上下齐心,当年云州又怎会被攻破?我大梁又何需割让两州之地?”
魏长乐神色凝重。
赵朴叹道:“你还年轻,总是将许多事情想的太简单。而事实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......!”
“大人接下来准备怎么做?”
“这不是你能够关心的。”赵朴淡然道:“现在要说你的问题。魏总管将你除籍后,就没给你其他交代?”
魏长乐想了一下,才道:“大人的意思是?”
“他就没让你离开太原甚至河东?”赵朴问道。
魏长乐点头道:“确实让我远离河东。”
“那你为何不走?”赵朴皱眉道:“为何今晚要来这里?”
魏长乐道:“山阴的军情,总要向大人禀报。”
“为何不派其他人来禀报?”赵朴语气逼人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:“魏长乐,你可知自己犯了大错?”
魏长乐皱起眉头。
“山阴之战,因你而起。”赵朴盯着魏长乐眼睛,缓缓道:“奏折已经在送呈神都的路上,日夜兼程,朝廷很快就会知晓。事关塔靼,朝廷不会有丝毫耽搁,定会立马派出钦使甚至使团出发。不出意外的话,最多半个月,钦使就会抵达太原。”
魏长乐嘴唇微动,却没说话。
“如果派来使团,自然是要前往云州交涉。”赵朴声音低沉:“塔靼人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,老夫现在还猜不准,但至少有一条,那就是将你交给他们。”
魏长乐反倒笑道:“我毕竟是引战的元凶。”
赵朴轻叹一声,道:“是功臣还是罪臣,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做主。魏总管虽然将你除籍,却还是念了父子之情,所以让你远离河东。你本该按照他的吩咐,悄无声息离开太原,走得越远越好。”
“大人是说,下官留下来是犯了大错?”
“你的大错就是不该进节度使府。”赵朴摇摇头,“今晚如果没见到你,老夫即使知道你回了太原,也可以当作不知道。但你如今是山阴之战的元凶,进了节度使府,老夫若再让你离开,朝廷会怎么看老夫?”
魏长乐故作惊骇道:“大人,这么说,下官连累了你?”
“老夫若让你离开,你自然就连累了老夫。”赵朴神色冷峻,淡淡道:“但只要在朝廷钦使抵达之前,你一直留在这里,自然也就不会牵累老夫。”
魏长乐似乎这才明白过来,苦笑道:“大人是想囚禁晚辈?”
“你救了婵儿,对老夫也算有恩。”赵朴叹道:“如果是别的事情,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自然不会为难你。但你若离开,只怕有人会污蔑是老夫指使你坚守山阴,那时候老夫就成了罪魁祸首。”
魏长乐就职山阴县令,需要赵朴这位节度使的签令,某种角度来说,魏长乐是魏氏子弟,但这个山阴县令的官却是赵朴所任。
魏如松害怕山阴之战牵累魏氏,赵朴同样也不可能给别人攻击赵氏的机会。
魏长乐心中叹气。
其实前来节度使府,他当然也算到这一点。
明知可能被扣留,却还敢前来,说到底,无非是有窦冲在上面顶着。
那位背锅大哥的背景实在太硬,魏长乐有八成把握断定,朝廷很可能不会因山阴之战追究责任,甚至可能因为窦冲的存在,给予某些奖励。
他来见赵朴,除了送呈军报,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,希望能够游说赵朴做好河东军备。
朝廷这次无论是罚是奖,朝中既然有左相这样的主和派得势,那么向塔靼那边派出使团肯定是势在必行。
但无论使团交涉的结果如何,魏长乐心知一切都要靠自己,绝不能将希望放在使团和塔靼人身上。
河东自身必须做好迎敌准备。
如果河东全力备战,反倒有可能让塔靼忌惮,从而不敢轻举妄动。
很多时候,越是希望避战,反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引起战争。
不过这位节度使显然并无备战之心。
魏长乐想了一下,才道:“大人要软禁下官,下官无话可说。不过这里有详细的军报,还请老大人过目!”
他从怀中取出军报,这是与窦冲商议过后一起拟出的军报,起身上前,双手呈给了赵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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