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正藏着庙宇的地方,李乘风自然不敢带人进去,故而才让悬剑司的左右使一直待在此地,做了个引路人。
李乘风伸手拔出赵白鹿的赤鞘剑,迈步往前走去,明明双目泛红,但声音还是那么平静。
“你要是去过镇妖关,就知道为什么城墙是红色的。每次下雨,雨在空中是透的,落在地上是红的。镇妖关就没蚊子,早撑死光了。那个地方哪里有长安这般舒爽的风?连空气都是血腥味。十万余人,三年一轮换,活着回去的最多六成。我们有打不完的仗,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一天是不打仗的。”
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,根本就不连贯,可话中意思,都懂。说到此时,李乘风已经走到了枯木一般的老者身前。
“那是大瑶的边军,你怎么忍心的?”
老者突然抬头,赵白鹿不自觉的便要迈步上前,但被顾朝夕轻轻按住了肩膀。
“他已经是油尽灯枯之人,伤不了李乘风了。”
老者听着李乘风说话,看着那张他怎么都觉得熟悉的脸,突然连连后退,几步而已,便跌倒在了竹简之中,眼神满是慌乱。
他抬手指着李乘风,声音沙哑干涩:“可……可你……”
结结巴巴说出几个字后,老者突然神色变得癫狂,指着李乘风的手臂颤抖不止。
“可你爹,你爷爷,哪怕是当年跟着我打天下的刘阿朵,他们无一不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,他们都说大瑶是百姓的大瑶,不是皇家的大瑶。我是开国之君啊!我建内庙,调教出来了四个凝神修为的护国,满朝四品以上官员都是我的人!可他刘冬青,竟敢将我送去的令牌,给……给贱奴当厕筹!”
李乘风冷冷望着他,其余人脸上都没什么变化,唯独李凌霄,脸上羞愧神色,难以掩盖。
老者接着说道:“还有他顾玄风!两百年前一个小书童而已,他怎么敢说大瑶未必要有皇帝的话,他不过就是……啊!”
一句话未曾说完,惨叫声便传了出来。
李乘风一剑削去他左臂,可这油尽灯枯之人,竟是连血水都没有多少。
皮肉终究缩了缩,一截儿白骨裸露在外,老者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爬起来,数十年不成挺直的腰,此刻却立的板正。
“大瑶,是朕的大瑶,是朕开万世之先河的,该死的愚民不敬皇帝,敬国师?顾玄风何德何能!”
李乘风突然间笑了起来,反手将剑递回,却猛的一道剑气瞬发而出,贯穿老者肩头。
“我懒得听这么多了。”
说话时,李乘风又是一步上前,瞬间便将其右臂反折而断,一截儿白骨刺穿皮肤衣裳,惨叫声充斥着洞穴。
众人就看着李乘风出手,将这位大瑶王朝的开国皇帝每一处关节敲断,整个人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铺在地上。
“刘氏小儿,你如此心狠手辣,活不长久的!”
李乘风抖了抖袖子,转身朝着赵白鹿那边走去,淡淡然一句:“起码比你活得久。”
话锋一转,李乘风沉声道:“江淮程鲁。”
两位身披甲胄的侯府典军齐步而出,“在!”
李乘风眼皮都没眨一下,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:“杖成泥。”
二人早就备好了铁棍,此刻对视一眼,冷冷一句:“领命。”
角落处,南宫槊于项荆国对视一眼,各自一叹。
手段到底是过于狠辣了。
可是这会儿谁好意思说一句李乘风有点过分了?
最看不下去的其实是左东潭,他方才便想出声,却被李凌霄死死抓着胳膊。
开国皇帝,那就是李凌霄跟左东潭的祖宗,看着祖宗被人折磨,心中总归有些别扭。
随着敲击的闷声传来,惨叫声很快便停住了。
李乘风转头看向赵白鹿,轻声道:“可以背过身去。”
赵白鹿却摇了摇头,“我的剑,早晚要沾血的。”
当然不是单纯的粘上了血,而是在赵白鹿手中沾了血。
顾朝夕望着李乘风,她是真不知道这个年仅十八的年轻人是如何变得这般狠辣的。这哪里是报仇?简直就是虐杀!
于是她转头看了一眼二师兄,却发现顾朝云一样淡然。
顾朝云当然也注意到了顾朝夕的脸色,于是以心声言道:“你看过镇妖关递上来的塘报吗?我看过,上面写着,大将军被师兄自身后一剑刺穿左胸,跌落妖潮之中,尸骨无存。李乘风领着他的亲兵营杀入妖潮,亲眼看着他的爹被妖兽啃食殆尽的。还有,师兄对李乘风出手两次,第一次被长公主挡下了,是长公主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出重围的。可我们的好师兄不肯罢休,杀了长公主后又追了近百里,凌空一指,废了李乘风。当时本就事发突然,大军南下带的粮草辎重只够一月。可罗刹国百万妖兽截住了大军退路,只有一万余残军退回镇妖关,十万人在妖潮之中死扛了几个月,李乘风没醒的时候,镇妖关便一边顶着妖兽攻城恭城,一边往北传信。李乘风醒后,又数次传信,可依旧无果,十万大军,是生生被拖死的。就连退回去的一万残军,最后也就剩下了八千人。”
战事之惨烈,又哪里是塘报短短一篇文字写得出来的?
可想而知,李乘风心中是有多恨。
两黄庭接连出手,不到一刻光阴,地上便只剩下一滩烂泥了。
李乘风却只是淡淡然灌下一口酒,冷声道:“铲起来倒茅坑里。”
说罢,他转头看向李凌霄,怔在原地许久,这才开口:“就……不必再往下追究了。”
再一转头,他看向了赵白鹿,声音总算是略微温柔了几分:“回家吃饭。”
赵白鹿乖巧点头,跟着就走了,两人也没理会别人。
直到此时,曹倒斗才敢出声:“背剑侯……传言不虚啊!”
韩黑臂则是嘀咕一声:“我都要吐了,这小子还吃得下饭?再者说了,只要聚齐我们这些人,哪里用得着这么闹?”
顾朝云摇了摇头,“韩老哥,不这样,那些黑袍杂碎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?有些事情静悄悄的就办了,没啥意思。”
观天院大祭酒一开口就骂街,确实有些出人意料。
韩黑臂脸皮一扯,“小老儿愚钝,既然不能静悄悄的办,为何只在我们几人面前虐杀这……老不死的?”
曹倒斗是三番两次使眼色,就是拦不住韩黑臂啊!果然夯货是不分年岁的。
可李凌霄已经走上前了。
他望着那堆肉泥,苦笑道:“这是在百姓面前,给李氏皇族留脸面。”
韩黑臂这才恍然大悟,结果几息之后,又冷不丁一句:“不过他说的也是,就像我们,面对太子也没觉得太子多了不起,你们说是……”
另外两字没说出来,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。
韩黑臂脸皮再次抽搐,干脆抬手给自己一巴掌,随即恭恭敬敬抱拳,干笑道:“小老儿失言,太子殿下恕罪。”
李凌霄未说什么,不论如何,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的。
但他又问了句:“仙门中人,会不会出什么乱子?”
顾朝云笑了笑,“太子放心,他们必然要内讧了。”
这场算计,李乘风可谓是步步为营,以自身为诱饵,生生钓了一长串的鱼。
结果那些自以为大鱼吃小鱼的鱼,被鱼饵反过来一口,吃干抹净了。
那枚丹药是否存在根本不重要了,就跟不管剑门到底有没有跟大瑶王朝联合,其余六座仙门都已经容不下剑门了一样。
李乘风实在是太会在人心之中找那些裂缝,再将其无限放大。
悬剑司门前此刻还是过于热闹,李乘风便与赵白鹿换了一条路。
姑娘时不转头看去,还得仰头,忒不习惯了。往常都是她低头看李乘风,今日起,便要抬头看了。
李乘风也笑了笑,“怎么?比你高还不行吗?挑个日子,我随你去剑门挨打。”
赵白鹿眨了眨眼,却突然一脸懊悔:“早知道就多下点赌注了!”
她主动提起的赌约,赌赢了!
可是又没走几步路,李乘风又走神了,赵白鹿伸出手臂在李乘风面前一晃,一本正经道:“魂归来兮!”
李乘风猛的回神,哑然失笑,“只是在想,张融为何要临阵倒戈。也是在想,那个贼好看的紫衣女子,为何对我你我有那般杀意。”
奉月宗春华的杀意,可不止是对李乘风。
而此时玄风塔上,赵溪坪背好了赤鞘剑,都已经准备离开了,却突然停下,背对着顾玄风,轻声道:“我有两件事。”
顾玄风点头道:“第一件?”
赵溪坪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若非当年手下留情,剑门金丹也活不了吧?”
顾玄风略微沉默之后,答复道:“算是吧。”
中规中矩的答案,也算是答案了。
赵溪坪又问:“我夫人当年是收到了鱼清清的信来的长安,回去不就后便病逝了。她是个阵师,是春华最得意的弟子,鱼清清伤不了她,更没理由害她。你要是知道发生了什么,请务必告诉我。”
顾玄风又是一阵沉默,随即长叹一声:“事怎么样我是知道的,但我说了你未必会信,既然来了,就自己去找答案吧。”
话音刚落,一道剑光骤然离去。
而顾玄风则是取出一枚铜钱,以剑气将字面磨平,在一面刻上个南字,一边刻着静字。
可是临抛之前,他还是收回了手。
那道苍老声音也在此刻传来:“门户留给后辈清理吧,今日这般,我着实对李乘风另眼相看了,假以时日他又哪里去不得,说不定还能找到你当年去的地方。只是你既然已经决定,我们便瞧不见喽!”
顾玄风笑道:“乘风……乘风……无意之中,一语成谶啊!”
而此时,李乘风刚刚与赵白鹿回到院中。可愣神功夫,便瞧见院子里多一道身穿苍青棉袄,背着剑的中年人。
赵白鹿瞪大了眼珠子,一脸欣喜:“爹?我就知道是你帮我的。”
而李乘风,眼皮狂跳不止,赶忙挤出个笑脸,恭恭敬敬拱手,干笑道:“不知岳父大人到此,小婿……有失远迎。”
赵溪坪呵呵一笑,抬手便是一道剑光,将赵白鹿镇在其中。
紧接着,他笑盈盈望向李乘风,声音玩味。
“贤婿,嚣张点嘛!像上次劈我山门牌坊那样多好?如此这般,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。”
一瞬间,李乘风心如死灰。
古人诚不欺我,自作孽,不可活啊!
完蛋。
(第一卷毕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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