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新年的一场动荡,直闹到正月过完,才算安生。
看着御书房一角,堆积得足有一人多高的奏折,坐在轮椅上的永泰帝沉默了良久,才缓缓合上手中的卷宗,低声吩咐,“都烧了吧。”
不是他不想看,是实在不能再看下去了。
若是继续看下去,也不知要杀多少人,才能平息事态。
如今,就这样吧。
连材低声应下,忙指挥着小太监架起火盆,搬出去烧。转头隔着半垂的锦帘,不经意瞅一眼这位大权在位的帝王。却见他,似在这一瞬间,又老了十岁。
整个人就象渐渐枯死的老树,又失去了许多生机。
只是,还有家人,还有件事,必须要皇上亲自来处置。可该怎么提呢?连材公公挺费神的。
明日二月初一,是大朝会,这些事,可真的拖不得了。
“皇上,今儿天好,御花园里的柳树都发芽了。儿臣亲手折了几枝,给皇上编了个小花篮,您瞧,好看么?”
似是一阵春风,庆平公主进来了。
洋溢着青春的笑脸,就似带进了一束光,把整个御书房瞬间都照亮了。
如今谁是这场宫廷动荡的最大受益者,还无人知晓。但庆平公主的得宠,却是路人皆知的。
连材公公忙去倒茶,永泰帝瞧着这个孙女,也终于露出一丝浅笑。
“庆平来了啊,坐。没想到,你还有这个手艺。嗯,不错,真不错。”
带着浅浅嫩芽的柳条,编了个巴掌大的小花篮,里面装着温室里剪下来的几朵鲜花,倒也好看。
“只这柳条还太嫩了些,颜色没那么好。若等他们再长大些,编出来的花篮才叫好看呢。”
听庆平公主这么一说,永泰帝那短暂的温情便敛了回去。再度打量着这个孙女,眼神里多了几分算计,“庆平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自小随父母被软禁在皇子府多年的庆平公主,压根就再没有把这位龙椅上的老人,当成自己的祖父了。
就算人人都说她如今如何如何得宠,但她从来不会真正在皇上面前撒娇,逾越君与臣的分寸。
这也是连材公公最佩服她的一点。
他在宫中,见了这么多的皇子皇孙,论头脑清醒明白,再没有第二人比庆平公主更甚。
只可惜她是女儿身,否则有些事,还真不好说了。
“皇上知道,儿臣跟英王府离得近,颇得程宁两家照顾。这些天,也时常到太医院去看那三个小家伙。英王妃那个财迷,见一回,就要管儿臣讨要一回红包。也不知是不是钱花得太多的缘故,如今瞧着那三个小东西,总觉得贵重起来。”
她说到这儿,永泰帝也不觉笑了。
庆平公主心下稍安,继续说笑,“因此,如今听着宫中有些人,非把那三个孩子说成什么妖孽,儿臣自然是不大高兴的。便想着来皇上跟前,替他们说几句好话了。”
在最初的龙子风波过后,宫中的风向忽地一变。
宁芳那三个龙子,变成了三个妖孽。
还是假山洞里生出来的,天知道是不是幻化人形的小妖怪?
更有甚者,跑去建议钦天监的张天官,让他把孩子要来,搁鼎炉里烧一烧,好看看他们的原形。
张天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,气得只好,只好“病”了。
至于宫中另一位大师,妙法寺的住持方丈,在一听说这个流言之后,他就立即闭关了。
徒弟们说,方丈这回闭关,少则要个一年半载的,除非皇上有事,其余人等,不要打扰。
但此时,庆平公主突然大大方方就提起这个话题,让永泰帝瞬间眼神微眯。
“那你,想替他们说什么好话呢?”
庆平公主目光清澈,神色不变,“皇上,那三个孩子饿了会哭,醒了会尿。既不会变什么法术,也不会一夜之间就突然长大。所以请恕儿臣眼拙,实在是看不出他们三个有任何特异之处。如果一定要说跟寻常孩子不一样的地方,那只一个。”
“什么?”永泰帝眼神凛冽起来。
庆平公主苦笑道,“大概是一母同胞的关系吧,他们三个总似约好了那般。一个哭,其他两个也会跟着一起哭,就算隔着房都不行。且如今最小的弟弟只吃得进英王妃的奶,两个大点的哥哥都没得吃。于是每回轮到无忧吃奶时,无怨无悔总是哭闹不休。”
“无怨,无悔。”永泰帝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,意味不明的笑了笑,“行了,我知道了。”
可他这语气,分明不象没事的样子。
庆平公主心中一沉,有些不好的预感。
“皇上,您要不要见见这三个孩子?”庆平公主突然提出一个,连永泰帝都没想到的建议。
“皇上,您是真龙天子,这辈子见过的人,经过的事,比寻常人几辈子加起来都多。这三个孩子到底是妖孽还是什么,您看一眼,不就都知道了么?”
永泰帝看着她,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,“朕是见得多了,但还真不知道英王妃是怎么顺着那条密道,到了假山那里。又是怎么把假山炸开,跑出来的!”
“嗯,听英王说,英王妃是被杜继带进皇宫密道,那杜继人呢?说他在混乱之中失踪了。可他为何要把英王妃带过去产子?若是他没失踪,等英王妃生下孩子,他原本又是怎么打算的呢?”
“还有那假山,英王说,是被雷劈过,又被他府上下人以暗器炸开。那暗器,是他偶然从一个江湖人手上得到,那这样威力巨大的暗器,能不能给朕也弄一个?”
“庆平,你既跟英王府交好,不妨去问问程岳,这些事,他要怎么给朕一个交待!”
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,庆平公主知道,多说无益,干脆的行过礼,便告退了。
而此时在太医院,过来商量给孩子办满月酒的程峰,也提出一个,让两个弟弟意想不到的建议。
“分家?大哥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分家?”
程峰伤感道,“这件事不是我突然想起来的,而是已经想了很久了。你们不要怪大哥,在孩子刚满月的时候,提这样让人难受的事。咱们三兄弟,感情又一惯的好,这突然要分开,大哥心里其实比谁都难受。可——”
“没有可是,既然大哥不痛快,那就不要分家!”程岭心里明白,大哥为什么会提起这事,若不是大嫂昏招百出,至于这样么?
不过就算因此,他也不愿兄弟三人,因这些事便生分了。但他也不好明说,只道,“如果要分家,我心里也是不痛快的,三郎想必和我一样!”
程峰道,“三郎这些时不在家,有些事不大清楚。可二弟你日日在家,我为什么要分家,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。既然如此,何必难为大哥?”
程岭急道,“这怎么叫难为呢?一家人住一起,谁没个上下牙齿打架的时候?可难道因此,大家就要拔牙了?”
程峰苦笑,“如今只是上下牙齿打架的事么?你若觉得无妨,能把家里那些事,说给三郎和三弟妹听么?”
程岭,程岭还真不能。
孟大夫人自得知宁芳生了三子后,整个人都变得异常亢奋起来。
就算是丢失钱财的痛,她都忘了。也不哭了,整天带着丫鬟婆子不停的做小孩儿针线不说,还一定要扯上谢二夫人,甚至每天他一下朝就来堵他。
倒不是让他做针线,挑花色什么的,而是谈起了一件要命的大事——
过继。
“弟妹生了三个,这是我这么多年在菩萨跟前诚心诚意求来的!当然,老二你们家也有份儿。所以这孩子,就是老天补偿给我们三家的,一家一个,谁也不许赖!”
以上,是孟大夫人的原话。
这让程岭怎么说得出口?
就算他们这些年确实受了委屈,老天确实也亏待了他们,可关小弟妹宁芳什么事?
孩子是她怀的,也是她辛辛苦苦,几乎拼掉性命才生下来的。如果将来这几个孩子大了,各自长大成亲,再开枝散叶。程岭觉得,那时候倒可以跟弟弟弟妹商量一下,能不能从那些孙子里过继一个到他们房头,日后总算他们两房也有个香火了。
可如今程岳宁芳刚刚当了爹娘,还是头胎,就算是一回生了三个,那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啊,你挖一块他们能不疼的么?还要一次挖两个!
又不是地里的白菜,想拔就拔的。
程岭不知道别人,但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这种事的。
这些话,程岭都没法听,所以这些天他都有些不敢回家了。
只苦了谢二夫人,成天被大嫂在耳边唠唠叨叨,一劝就要挨骂,怎么都说不通,实在是憋屈得很。
这事程峰难道在背后不劝妻子吗?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,可孟大夫人学精了。自己丈夫她不敢得罪,她就只盯着程岭两口子说。
程峰又不可能成天跟跟在妻子身后,盯着她干什么说什么,又是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,他能有什么办法?
想来想去,也只有分家了。
而他有这个念头,也不是一天两天。
自从宁芳嫁进来,带给家里新气象,偏偏被孟大夫人各种掣肘之后,他心里就有了这个念头。
孟大夫人眼看都要是年过半百的人了,想要改变她是不大可能的。就算一时把她这念头按下去,日后总会反反复复。
尤其除夕那夜,府里遇着生死存亡这样的大事时,孟大夫人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合格了。
别说对进门没几年的宁芳,她对谢二夫人这个相伴多年的妯娌,都显得有些无情了。
平常无事倒还好,这一有事,就显出真性情来了。
程峰想分家,也是不想将与兄弟之间这么多年深厚的感情,白白耗损在孟大夫人这些毫无意识的伤害里。
那还不如现在就分家,彼此远着些,反落得个见面亲热。
所以又道,“我要分家,并不是不跟你们做兄弟了。大家还在一个京城,就是分门别户的过日子而已。就象杜老将军,分了家,子孙不是更知道上进了吗?说不定,咱们分个家,也能让皇上高兴高兴呢。”
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显然决心已定。
程岭不知道该怎么劝,只看程岳,“三郎,我跟大哥讲不通,你来说!”
程岳却眸光微垂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此时,庆平公主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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