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墨出去了一个多时辰,直到三更天才带着一身寒意归来。
进门就急急奔到没有半点睡意的宁怀璧夫妻跟前,颤声道,“真,真是碧水!她当年并不是失足落水,而是被,被辛姨娘推下去的!”
尔后,她被一个船家侥幸救起,却也被那人强污了身子,想让她给自己做老婆。
可年轻貌美的碧水如何甘心给一个穷苦船工做妻子?她想尽办法逃脱,却迫于生计,自卖自身,入了青楼。
头几年因为年轻美貌,又跟着辛姨娘学了点琴棋书画的皮毛,还能冒充下落难闺秀,混了个红牌,日子过得不错。
可后来却因为轻信一个小白脸能替她赎身,把自己攒的一点卖身钱,被骗得干干净净。人也因为年岁渐长,容貌失色,只能越混越差,最后做起最低贱的街边窑姐儿,落下一身的病,眼看命不久矣。
可她心有不甘,苦求一个赶大车的客人,把她拉到金陵,想去揭穿辛姨娘的真面目,或是要些银钱好治病。谁知宁怀璧一家都上京城了,她连宁家大门都进不去。
这碧水倒也有几分狠劲,竟是又一路乞讨,找到了泰兴县,想找夏家告密。谁知遇到夏老太太过世,夏老太公病倒,更加无人搭理。
要不是那个小丫鬟好心给了个馒头,留下几句话,又凑巧让宁绍棣发现,碧水可能死都等不到这一天了。
“到如今,我是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了。”
隔日清早,当夏珍珍和宁怀璧匆匆赶到客栈,见到被金墨临时安置下来,又请大夫吃过药的碧水,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她明明还不到三十岁,却被坎坷的生活折磨得象四五十岁,走在街上,就是个十足的乞丐婆子,宁怀璧是再也认不出来的。
碧水叹息着,“要不是我自己贪心,其实我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。虽没有大富大贵,但吃饱穿暖是不愁的。可落到如今这地步,也是我自作自受。”
夏珍珍捧出一盒人参,冷冰冰道,“这是我离京前,我女儿托我带给她外公的,我不知道能不能医好你的病,但应该可以让你多活几天。”
碧水看着那些人参,眼中的贪婪只一闪而过,就苦笑道,“算了,人都要死了,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?你还是留着,留给有用的人吧。只是我死之前,不把这件事说出来,实在是死得不甘心!”
“辛悦娘!如果说我有报应,凭什么你没有?”
“别看她装出个聪慧大度的样儿,其实心思比谁都坏!都毒!”
“二奶奶,您大概不知道?您当年去辛家做客,怎么好端端的就落水了?我不怕实告诉您,就是辛姨娘叫我推你下的水!所以后来,我被她推下水,也是我的报应!”
什么?
不说夏珍珍震惊了,宁怀璧更加震惊。
“那时候,她跟珍珍应该素不相识吧,为何会命你推她落水?而且那时,那时母亲不是上门求娶么?”
那时的宁四娘,看上的是素有芳名的辛姨娘。而夏珍珍,却纯粹是跟着大嫂辛大太太去打酱油蹭玩的,跟辛姨娘半点利害冲突都没有,她为什么要害她?
碧水冷笑道,“当年,我家那位好小姐本来跟二爷您议着亲,双方皆有允意。可那天寿宴上,忽地就接到她大伯来信,说想从家中接个女孩上京,送入宫中当女官,再不济,也可嫁入京城权贵。辛姨娘当时就动了心,可又不好因此拒绝宁家,毁了自己名声。那日恰好见二奶奶您穿戴富贵,尤其那件留仙裙,是她一直想要却买不起的,便暗生妒意。”
“暗中命我将二奶奶推下水,若有轻浮男子下水救人,便能毁了二奶奶你的名声,说不得还得嫁那无赖。若是无人去救,她便可说受了惊吓。或推说看二爷您见死不救,心中生寒,与你的亲事自然也就搅黄了。”
宁怀璧和夏珍珍夫妻俩只听得面面相觑,震惊无比。
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人?
只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,就能毫不顾忌他人的名声和生命?
碧水喘了口气,又道,“谁知后来,没有无赖,却是二爷您跳下去救了二奶奶,还成了亲。可她去京城虚耗十年,却是什么都没捞着,反把嫁妆花了个干干净净!”
“哼,京城人也不是傻子,辛家早就破落了,真正的高门大户哪里看得上她?稍穷些的庶子她又看不上眼。东挑西拣,反得罪了不知多少人。若我没猜错,她到了京城,应该是缩在屋里,哪里都不敢去吧?”
“后来实在没法子,回了家乡,她又惦记起二爷您了。找人一打听,说二奶奶一直没能生儿子,且管不了事。她就装出一副可怜相,使人把她的事说给太太听。太太果然心软,把她接进门去。后面的事,你们就都晓得了。”
夏珍珍直听得目瞪口呆,因为辛姨娘在京城,果然就是如此。
从前在金陵,还时常吹嘘自己在京城认识多少名门闺秀。但真要她出门见人,她却跟做贼似的,走哪儿都戴上面纱。
宁怀璧神色却是复杂难言。
当年夏珍珍落水,坚称是有人推了她,宁怀璧其实并不大相信。他觉得可能是别人无意中撞到,只夏珍珍小姑娘心性,一时发慌,以为有人推她。
却万万没想到,夏珍珍说的是真的。
就是辛姨娘在算计她。
而起因,不过是为了一条裙子。
但让辛姨娘万万没想到的是,宁怀璧当年居然会对天真烂漫的夏珍珍一见钟情,冒着名声受损的巨大风险,下水救她,成就一段姻缘。
但这个女人回了家乡之后,定是猜到,以夏珍珍的出身,很难做好高门媳妇,这才又重新算计起宁家。
要说宁四娘此人,虽说聪敏刚强,却有几分侠气。
一听辛姨娘那样不幸的遭遇,便心生同情,所以在没有深入了解辛姨娘的情况下,把她接进家门做妾。
可也幸好宁四娘好心,却并不糊涂。
一直没能如辛姨娘算计这般,将整个家计交到她手上。否则宁怀璧简直不敢相信,这个女人还能算计出什么事情来。
但如今对于夏珍珍来说,落水之仇可以不报,但有件事,她就是抖着嗓子也要问。
“可你说,你说我还有个儿子的……”
碧水冷笑,“难道二奶奶自己从来没起疑吗?您比辛姨娘先两个月有孕,可你足月生下的萍姐儿,怎么象个不足月的?反倒是辛姨娘,明明是早产,可安哥儿的个子却比萍姐儿大得多。”
夏珍珍耳中一阵轰鸣,眼神茫然,“可我,我怎么会往那里想?不都说她胎养得好,我的胎养得不好么?肉都长到我身上了……”
碧水道,“呸!要是这种鬼话您也信,那您有没有给安哥儿下过毒,您总该知道吗?”
“绝对不会!”夏珍珍嘶声道,“我就算想不起来了,可我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对一个无辜的小孩子下那种毒手?”
碧水反倒笑了,“您是不会对一个无辜的小孩子下毒手,可别人就不一定了。”
夏珍珍心口怦怦直跳,“你是说……可安哥儿不是她的儿子吗?”
宁怀璧眼沉似水,“除非,那根本不是她亲生的孩儿!”
夏珍珍惊呼一声,连退几步,一屁股瘫坐在了凳子了,“如果安哥儿不是,那,那萍儿……”
碧水道,“正是如此。如今萍姐儿也该长大了吧?她跟二奶奶生得象吗?还是更象辛姨娘些?”
宁怀璧上前,“把话说清楚!这件事,她是怎么做到的?”
碧水道,“简单!辛姨娘先请了个极有名的稳婆,私下给她和二奶奶都看过胎像了。稳婆说,她怀的是女儿,二奶奶的才是儿子。若让二奶奶生下儿子,日后这个主母辛姨娘还怎么争?”
“于是她就把手上的庄子卖了,送了那稳婆,求她想办法,让她早产,务必要和二奶奶同一天生下孩子。”
“等到二爷去赶考,太太去庙里祈福上香那日,辛姨娘就命人动了手。一早在二奶奶和她的饮食里都加了催产的药物,让你们同时发作。又趁着太太没回来,安排人手,将你二人生下的孩子掉了包。”
“为了彻底把二奶奶赶出家门,又故意在满月那天,引着二奶奶去看安哥儿,并提前给他下了毒。横竖对外,她才是孩子亲娘,任谁也怀疑不到她身上!”
“只没想到,太太虽然大怒,但二奶奶竟是给夏家,还有二姐儿硬保了下来。辛姨娘又假装自己在京城有人脉,骗得三老太爷执意要她去京城,好跟二爷您赶紧再生个孩子。”
“只我没想到她如此恶毒,就算不乐意我给二爷做小,给我另外说门亲事就是。为何要将我推进河里,斩草除根?我服侍她这么多年,没有功劳,也该有苦劳吧?”
“不过想想她的为人,我该早生警惕才是。当年她身边的旧人,可全都被发卖了出去。”
“二爷二奶奶若是不信,尽管可以去找那个稳婆对质。我还记得她姓王,别人都叫她三仙姑。她家就住在余杭附近的荷花巷子里,极是有名的。”
……
这一桩桩,一件件的事情揭开,并不是旁人太笨,而是不愿把人心想得过于丑恶。
否则,宁萍生得不大象夏珍珍,小时候又特别愿意跟辛姨娘亲近,辛姨娘又特别不愿意跟她亲近,甚至对安哥儿也只是表面上的情份,早该生疑了。
而安哥儿又特别依恋夏珍珍,连第一声开口喊娘,都是喊的夏珍珍。
还跟夏家人一样,天生不晕船,且跟几个舅舅又特别亲近投缘……
这些事,都有了合理的解释。
因为他不是辛姨娘生的,他就是夏家嫡亲的外甥!
外甥象舅,不是天经地义么?
想着孩子们小时候,因安哥儿过分亲近自己,夏珍珍还怕宁萍吃醋伤心,总要拒绝着些,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。
再想想夏老太公走时,因为不知道安哥儿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,留下的遗憾和担心,夏珍珍简直心痛得快要窒息!
她怎么能这么蠢,怎么能这样无能,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,被人生生的调包不提,还让人给他下了毒。
想着安哥儿小时候,遭那样大的罪,巨大的自责与内疚都快把夏珍珍压垮了!
可是,可是再后悔,该发生的都发生了。
接下来该怎么办?才是更大的难题。
两个孩子都不小了,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,早有了极深的感情。
若认下安哥儿,就得将宁萍归于辛姨娘名下,这让她小小年纪,如何接受得了?
悲愤过后的夏珍珍和宁怀璧,夫妻二人相顾对视,皆陷入了深深的沉默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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