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怀璧瞧着此人眼生,但张书吏和一帮老衙役们却惊呼起来,“唐,唐大人?”
“想不到吧?正是我。”那人其实跟宁怀璧差不多年纪,可瞧着却足足比他老了十多岁。眼角眉梢早爬上深深的皱纹,鼻头还泛着常年醉酒的红,一脸的愤世嫉俗。
尤其走到跟前,近看着丰神俊朗的宁怀璧,他的眼神更加复杂,也流露出更多的不甘与嫉妒。
“你若果然是他们口中那样的清廉,为何年前还会派人到我家中来送礼?你可不要说,这是你自己自掏腰包送来的,怕也是从公账上走的吧?这一套邀买人心,宁大人,您用的很娴熟啊!”
宁怀璧神色不见慌乱,但眼神却颇有些复杂。
这位,便是桃县曾经的前任县令,企图强制解决供香纷争,结果闹出人命,丢官罢职,被罚去看守了整整十年城门的倒霉县令,唐誉。
看他站了出来,张书吏才惊呼道,“唐大人,莫非是你向京兆尹检举揭发的我们?”
否则,宁怀璧年前给衙门上下年分了批福利物资的事情,怎么可能流传出去?
唐誉轻蔑的看他一眼,“是又如何?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?”
盛典史同样怒道,“唐大人,您怎么能这样?宁大人一片好心,给您送年礼,为了顾全您的颜面,连我们都没告诉,如何就换来这样的报应?”
唐誉漠然道,“也就你们这样的小人才会被他的蝇头小利收买,我又岂会上当?”
他再睨一眼文书手中的账本,更加不屑。
“做个假账有什么难的?也就是唬弄老百姓的小手段而已。宁大人,你自以为送了我些年礼,我唐某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么?你错了!我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,揭穿你这伪君子的面具。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?你若真是好人,能舍得把亲生女儿送到宫里去?我唐某人就是再落魄,也不至于拿亲骨肉去求取荣华富贵!”
“你胡说!”夏珍珍气得心口都疼了,女儿被强抢入宫,是她们夫妻心中大痛。此时却被人拿出来攻击,简直是往人心口上撒盐!
可夏珍珍想要解释的话,却被唐誉打断了,“行了,都省省吧,解释就是掩饰。象你们这些虚伪的大户人家,我可是见得多了!”
夏珍珍还想辩解,却被宁怀璧拉住了,他淡淡的看着唐誉,“看来唐大人今日,是来声讨我的。只不知你这个城门官儿是几品,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本官?连账本都未曾看过一眼,便造谣中伤说本官弄虚作假。这样信口开河,请问通判大人,本官可以告他藐视上官么?”
唐誉的脸色变的极为可怕。
宁怀璧的话,无疑戳中了他心中最痛的一点。
城门官乃是所有官员体系中最低的品级了,九品。尤其他还是获罪去守的城门,比寻常的城门官更加低贱。凭什么来质问宁怀璧这样一个正正经经的七品县令?
辛升乾赶紧帮腔道,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就算唐大人如今位卑官小,哪怕是个平头百姓,难道就不能仗义执言了吗?宁大人,你这样仗势欺人,莫非是心虚?”
宁怀璧淡淡看了他一眼,“哦,那我也能当众指责大人心胸狭隘,公报私仇么?”
辛升乾顿时火了,“大胆!就算你我品级相同,可本官却是你的上峰,且资历远超过你,你岂敢妄言,坏我名声?这样以下犯上,本官当即可以治你的罪!”
宁怀璧顿时不客气的回敬道,“那大人这样仗势压人,莫非也是心虚?”
辛升乾给自己的话,堵得恼羞成怒,偏偏哑口无言。
好在此时,那个一脸正气的谢会元又出来帮他说话了,“恩师,此时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有何意义?您还是解释一下那送礼是怎么回事吧。”
辛升乾连连点头,“就是就是,不要跑题!”
宁怀璧道,“我倒是想解释,这位唐大人给我机会了吗?开口就咄咄逼人的指责本官,有这样的道理吗?”
于是谢会元又一脸诚恳谈的望向唐誉,“唐大人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圣人云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您又不知道宁大人送礼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,怎么能红口白牙指责他贪污?这件事上,您应该向我恩师道歉。如果我恩师解释不清,晚辈愿随您口诛笔伐!”
唐誉原本不乐意,可听了最后一句,倒是挺满意,“那好,我便在此向宁大人道歉了,但你可别休想拿那些假话蒙我!”
宁怀璧冷冷道,“那我就不说了。来人,去把我的礼单拿来。”
他在衙门里的礼单往来都是孟金墨在掌管,闻言顿时从袖子里取出个小账本,什么也不多说的递到唐誉跟前,任他自己去看。
唐誉翻开一看,上面记载着的是宁怀璧自到桃县当官后的礼金往来,字迹有轻有重,跟夏珍珍的簪子一样,不可能造假。
辛升乾就见唐誉越看脸色越难看,心中纳闷,不过一个账本,为何看得跟便秘似的?
“唐大人,你倒是说话呀?”
唐誉说不出来。
而此时,盛典史主动站了出来,“既然唐大人不想说,请容卑职说几句!方才,你说我们贪了大家的银子,私分了东西。确实,这私分东西的事情是有的。也不单单是过年了,还有元宵节的时候,宁大人一样从京城买了汤圆糕饼分我们。为了今儿花朝节,前几日还给各家分了几匹彩帛。
可用的是你们的钱吗?根本不是!那全是我们宁大人上任后自己收的份子钱!
我们叫大人别这么破费,可大人说,他多想着我们,多分些东西,只望我们能用心当差,别去老百姓跟前伸手。若是谁家有困难,大胆提出来,能帮的他一定帮。可谁要敢贪赃枉法,欺压百姓,那绝不轻饶!
说实在的,我老盛在衙门里干了快二十年,前前后后也不知跟了多少位大人,可真没见过宁大人这样既清正廉明,又肯体恤下属的官。请大伙摸着良心说一句,咱们不管出来当差也好,打杂也好,谁不愿意跟着个知疼着热的东家?若说宁大人做这些是为了收买人心,那第一就收买了我的心!”
这番话说得,让之前所有闹事的乡亲们都默默低了头,连辛升乾都没了话说。
历来当官,都是下级巴结上官,哪有象宁怀璧这样反过来,自己拿钱照应下头人的?做人做到这个份上,不可不谓之仁厚君子了。
盛典史说着,眼圈都红了,他用力拍着胸脯,大声道,“要是旁的我也不敢说,但要说起宁大人,我老盛敢拿我这条命来跟人赌,他绝不会做出贪污大家修路银子的事!今儿宁大人还召集我们,专门说起修路之事,务必要做得公正明白。日后账本也要向乡亲们公布,要经得起大伙儿的查看。至于他不愿把银子交到旁处,无非是怕经手的人太多,被人混水摸鱼罢了。我信宁大人,所以敢拿命来赌。你们若是不信,等路修好,若查出问题,只管拿我老盛的命去出气!一个唾沫一个钉,我今儿就把这话撂在土地爷爷跟前,若敢反悔,那就是乌龟王八蛋,永世不得翻身!”
他这话砰然落地,直听得围观百姓越发羞愧,偌大的土地庙跟前,数千人聚集一处,竟是鸦雀无声。
此时,有个老太太颤微微的给人搀进人群,“谁在这里大放狗屁,说宁大人宁老太太的坏话呢?站出来,我老婆子要跟你打官司!”
人群中有人认得她,顿时道,“这不是上回捐袄子的方老太太么?您怎么来了?”
老太太发狠的拿拐棍敲着地,“我老婆子要是不来,岂不让你们把宁家给冤枉死?说什么我老婆子捐的袄子被人昧下了。我呸!你们啥都不清楚,怎敢这样胡说?这会子我就老实告诉你们,当日我是把袄子捐了,可过后你们知道如何?是宁家太太亲自请了我这老婆子,一同把袄子给那李家屯的赵老太太送去了!
那赵老太太年青守寡,辛辛苦苦拉扯大的独生儿子还在守边关时把命扔下了。可赵老太太人好啊,就这样艰难,还前前后后抚养了十几个孤儿,自己却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的。所以宁老太太才带着我,把衣裳给人送去。还替人修了房子,又留下好些米面柴火。
怕人推辞,宁家太太还说是乡亲们捐的。可我老婆子说句实在话,大家哪捐过那么多的好米好柴火?分明都是宁家自己贴补的才是。
跟她们比起来,我老婆子只捐了件袄子,有啥了不起了?所以一直也没好意思说起这事。谁曾想,竟给你们这起子没天良的胡乱编排人家,这还当着土地爷爷的面呢,你们怕不怕天打雷劈的?”
在刚回家,发现儿子及县衙被围攻的局面后,宁四娘转身回去,便是派人去请这位方老太太了。
而且还准备了当时赈灾的账本,只要有人提出来要查,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摊开来给人看。
但是乡亲们在听到方老太太一番话后,已经觉得羞愧万分了。
谁还好意思质问?纷纷认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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