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说你是不是八字跟宫中相克?怎么皇上偏偏就想起你了?可怜我还得跟你去遭这回罪。”
闵双桃想想都觉得倒霉透顶,她只不过刚刚在跟宁芳一起整理几位皇孙的礼单,谁知突然有人来传皇上口谕。而按宫中规矩,怕一人当差有所隐瞒,素来得至少两人一起出去。
作为和她差不多同期进来,又一起在文鸳姑姑手下当差的书女,当皇上点名把这个任务派给宁芳时,一旁的她,也就不可避免的被陪绑了。
闵双桃觉得冤,宁芳觉得更冤!
她早怀疑自己八字跟宫中不合了,再进宫后,真是老实得跟小老鼠似的。
不是蹲自个儿屋里闷着恨不得养蘑菇,就是听文鸳姑姑吩咐做事,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。就算略送了些人汤水,也皆是让念葭低调再低调,偏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。
于是宁芳开始怀疑,她会不会是因此得罪了人,所以让人在皇上跟前嚼起她的蛆?
否则这倒霉差使,怎么就扔她手里了?
皇上在御书房跟几位公主郡主所说的话,自然不会外传。但都谁猜得出,皇上突然想起失宠已久的庆平公主,大概是与她们几位有关。
尤其当中的延寿公主,还是亲姑姑,说上几句也无可厚非。
只奉命去见庆平公主的人,就有些难做了。
要怎么把皇上的龙恩带去,又要怎么把一个幽禁多年的公主消息带回来呢?
其中涉及到祖孙之情,父子争斗,种种敏感的前尘往事。内里轻重分寸拿捏,可是无比微妙。就是小宁书女,也觉头疼。
“好姐姐,你就别生气了,回头我请你喝糖水行不?”
“还喝?小女子命浅福薄,只怕消受不起!得了得了,你也提起些精神吧。这回的差事可主要着落在你身上,我只管做个哑巴就是。”
二个小书女嘟嘟囔囔出了宫门,带着礼品,乘坐宫车去了大皇子府。
下车时,宁芳左右看看,竟是讶异的眼熟,这大皇子府前面这所宅院,似乎,好象,竟然是英王府!
“看什么呢?过来!”
闵双桃已经让同行的粗使太监把礼品捧下了车,催促着她进门了。
因是皇命,早有人提前来报信了。在府门前负责看管的侍卫唤来了府内的老太监,领着她们进去。
老太监年纪很不小了,满头白发。看袍服,他品级似还不低。但一路上对着两个小书女却极力赔着笑,腰弓得跟虾米似的,脸上那份愁苦好象深得刻进骨子里,怎么样的笑容也抹不去。
这让宁芳忽地想起万大有来,他若不是好运被指派到金陵,估计也是这副模样吧?
再看这老太监却已经竭力低着头掩饰了,可走动间袍角翻飞间,宁芳仍留意到他里头的棉裤脚上,打着好几个整整齐的齐补丁。
而这偌大的皇子府,虽府门外瞧着仍是屋宇轩昂,外头第一进小院打理得也还算整齐,但走到里头,便觉败落。
地下的石缝,屋顶的瓦片里皆生出不少枯草,顽强的从厚厚的白雪中探头探脑。
许多屋子的栏杆走廊上,想是无人居住,积着厚厚的灰。越往里走,情况越严重。
一路走了一柱香工夫,也没见那老太监停下,连装病都能装一个多月的闵双桃,都忍不住问了句,“公主住在最里面么?”
老太监道,“是,自搬到这边府里,公主一直住在自己的院子里,从没有挪动过。这府里确实大了些,当初皇上赐下时,可是最大的一座,辛苦二位书女了。”
宁芳有注意到,这老太监只在说起公主时,愁苦的脸上才终于透出一丝和暖的笑意。想必那位公主,人还不错。
又走了一柱香工夫,宁芳背上都已热出汗来,这老太监才指着湖对面的一处院落道,“前面便是公主的望梅小筑了。”
抬眼望去,只见半山坡上值着大片的梅树,眼下正值冬季,山坡上也不知几百株的梅花正在雪中怒放,幽香满袖。
而山坡之下,有一所依山而建的院落,高低错落,白墙红柱,与这大片梅花交相呼应,景致极好。
看出宁闵二人眼中的赞叹之意,老太监忍不住直了直腰杆,显摆了两句。
“当年搬来时,也正值梅花绽放,小公主一眼就相中了这里。因着临湖,原本大皇子妃是不同意的,可拗不住小公主喜欢,后来还特意在落梅轩里加建了暖阁。只——”
他忽地住口,不说下去了,刚挺起些许的腰,又深深弯了下去。
宁芳却是瞬间明白了。
暖阁是最费炭火的,便是她外祖家那样有钱,也只给夏珍珍建了一间。
而若是没了炭火,这样临水又开阔的院子,只会冷得如冰窖一般。否则喜冷的梅花,为何都能把枝条伸进院子里?
带着宁芳二人顺着小路绕过这片湖,来到小筑跟前,老太监推门请她二人进去。
可宁芳一进来,便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,轻轻皱了皱眉。
老太监喊了两声“阿织,阿织!”
见无人应答,只好请宁芳她们稍候,自己前去寻人了,“可能公主在后头更衣吧,我且去瞧瞧。”
宁芳让他自便了,等这老太监走了,她却循着闻到的味儿,往左边一道园门而去。
闵双桃不解何意,“你干什么?”
宁芳也不好说,“我只看看。”
可等她过了那园子探头一瞧,当即就愣在了那里。
梅花盛景之下,风雅小筑之中,有个戴着皮帽子的蓝衣青年,正大煞风景的砍了梅树在烤藕粉!
看旁边放着的石磨,还有沥水的大桶,宁芳可以肯定,这是个熟手。
因在下溪村时年年做,故此宁芳对烤藕粉的味道再熟悉不过,只想不到,在北方的京城竟也有同好,还是在堂堂公主府里。
没工夫怪他不懂风雅,横竖梅树砍都砍了,不把藕粉烤好,更浪费。
宁芳急着指点,“你这烤法不对,火太大,容易糊。要大火热锅后,小火烤,更好的法子是垒个土灶隔锅烘烤,就不易焦糊了。”
“是吗?怪不得我一直烤不好。”
那高个子青年随口应着,拿着锅勺回过头来。在看到宁芳之后,才惊得跳了起来,“你你你,你是谁?”
宁芳快步上前,把锅下烧着的梅树往外拖出一半,嗔怪道,“你看着锅,当心糊!”
那青年赶紧翻锅,此时方才那老太监和个三十来岁的婢女匆匆赶来,见此大惊。
“公,公主您怎么在这儿?”
这回轮到宁芳受惊了,再抬头,就见站着炒藕粉的青年冲她顽皮吐舌一笑。突然之间,便似有种奇异的绮丽,在宁芳眼前如烟花般炸开。
“你看着火,先把这锅藕粉烤好了再说。”
宁芳猝不及防,小心肝似被什么狠狠撞击一番,竟是一时晃了神。
待回过神来,小脸已经红了。
而手上已不由自主的帮着这位穿着素净蓝衫,也掩不住绮丽笑容的公主烤起了藕粉。
当她干完活回到厅堂时,小心肝还有些扑通扑通没回过神来。
此时庆平公主也换了一身华贵女装出来,她不仅高,且颈脖修长,如高傲的白天鹅,极为优雅。
宁芳的小脸,又诡异的红了一红。
因为这身衣裳显得公主越发风流倜傥了。就算她头上还戴着那个不搭调的皮帽子,依旧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本事。
然后,口口声声说要装哑巴的闵双桃先开了口,“公主殿下,这是皇上命臣女们送来的礼物,并问公主殿下安好。”
公主对她也笑了笑,然后闵双桃的脸也红得不能看了。
倒是在三舅公的美色下熏陶多年的宁芳回过神来,在心中叹息。
天底下怎能有人生得如此妖孽?
从前见三舅公就生得风仪无双,此时见这位庆平公主,并不是她的眉目如何,而是通身的气派,有一种格外撩动人心的味道。
不轻浮,却自带风流。
只不过,这位公主似是生错了性别。
因为她,撩的是女子。
若不是看到她颈上没有喉结,皮肤也较寻常男子柔嫩一些,宁芳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,是个男扮女装了。
听了永泰帝带来的话,被幽禁多年的庆平公主没有任何的失态。
激动,感动,震惊,难过,怨恨……这些寻常人预料中可能出现的情绪,她什么都没有,只微笑着仿佛听到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,温言回话。
“谢陛下隆恩,本宫很好。也辛苦两位书女了,这么大冷的天,还出来走这一趟。”
闵双桃脸红得说不出话来,宁芳只好勉强冷静下来,接话了。
“皇上吩咐,不敢说辛苦。只公主也喜食藕粉?”
庆平公主眼睛微微一亮,“尚可。瞧你也是惯家子,家中做过?”
“臣女是江南人,幼时伴着母亲住在乡下庄子时,还曾见母亲指点村民,做此换钱。只这藕粉耗时费力,获利甚少,倒不如取了塘泥做碗莲。年关节下,极是好卖。”
庆平公主大喜,“果然是知音!阿织,去取我的碗莲来,给这位书女瞧瞧!”
然后,闵双桃就听宁芳和这位庆平公主从碗莲的培育,讨论起藕的十八种吃法,再说到南北鱼的差异,又说到如何让弹弓打得又准又远。
饶是闵双桃素来机智,也觉得有些懵。
只她也不愿错失与这位风流公主说话的机会,好容易听她们谈到春天的榆钱,忙忙插嘴说起小时候家里做的榆钱包子,才算是得了公主一点关注。
不知不觉,聊了一个多时辰,眼看快到吃饭时节了,闵双桃本想亲自下厨给公主露两手了,宁芳起身,“天色已晚,臣女们就先告辞了。”
庆平公主并不留客,点头微笑,“去吧。”
那叫阿织的婢女袖子里似藏着荷包,想要打赏,可庆平公主一个眼神过去,她便站在了那里。
宁芳微微一笑,“公主可有东西要臣女献与陛下么?不如,就拿您做的藕粉?”
庆平公主微一犹豫,却见旁边阿织和老太监的神色更加焦急。
她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,方道,“也好。总算是我亲手做的,也算略尽一点孝心了。”
话音才落,阿织就喜形于色的奔向内堂拿东西了。
因公主位尊,所以虽是宁芳告辞,却要恭送庆平公主先行离开。
只错身之际,庆平公主忽地伸手,捏了捏宁芳脸颊,却又笑笑不语,转身回房了。
她,她这是被调戏了?
可自小被三舅公捏来捏去的宁芳,最讨厌别人捏她的脸了。
所有爱捏脸的,都不是好人!
于是,宁芳的脸红症,不治而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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