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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
地震的风波足足闹了半个月才过去,我们正好开始了新的学期。

我整日胡思乱想,功课便耽误了。一天课间,郭妹替数学老师发上次测验的卷子,发到我这里时,她把我的卷子折起,不让别人看见,迅速塞给我,回到她的座位后仍不住回头朝我这边张望。我做错了两道大题,得了一个很差的分数。我知道郭妹是在替我难过,不解这次为什么我突然会答得这么差。我故意不去看她,心想:错便错了,本没什么,都有考不好的时候,把卷子悄悄塞给我,就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吗?明明老师在课堂上点了只王丹妮和你两个得了满分,好几个人早往我这里盯了,现在你又鬼鬼祟祟,生怕别人不起好奇吗!真是的,没你这份明晃晃的关心,我倒真好受些!

放了学,照旧是我和阿文、雨来结伴回家。背着书包刚走到校园门口,郭妹气喘吁吁从后面跑过来喊我们停下,说老师让大家都别走,站在校园别动,已经出了校园的要赶紧叫回来。说完赶紧跑出校园又追赶班里别的同学去了。大家都不由得愣了一下,突然发现周围好些学生都停住不动了。阿文叫喊,“凭什么?凭什么?”他是最不愿意听从郭妹的,郭妹被林老师指定当上班长后,他跟我说让个女生当班长,这是我们班全体男生的耻辱。这会儿禁不住又发起他的牢骚。正说着,学校的大喇叭突然放出哀乐,声音大得吓人,直震得人心脏不由得突突跳动,几乎窒息。刚开始还看见有人窃窃私语,等到一遍又一遍的哀乐终于停住,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消息播出时,大家都吓呆了——毛主席逝世了!有女生突然哇地哭出声来,接着看见有一堆女生抱在一起痛哭起来。我身边的阿文也跟着抹起了眼泪,就像他平时受了委屈那样,一边抽泣,一边不断地问,“毛主席怎么会死呢?毛主席还会死吗?他生病还会治不好吗?”我跟阿文有着同样的疑问,尽管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一死,但我们从不曾把死亡跟我们至高无上的领袖联系到一起,他似乎永远会健康地活着,像太阳一样一直给我们带来光明。但我奇怪自己不像阿文那样能情不自禁地掉出眼泪,我甚至感觉不到悲痛,只觉得心里阴沉而迷茫。雨来似乎也跟我一样,茫然地望着四周,又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,好像是问真的需要像阿文那样也哭上一把吗。

人群慢慢散了,我和阿文、雨来默默地正要走出校园,郭妹在后面追上我,拉一下我的衣服,我回过头,看见她眼泪汪汪。她说林老师通知让留下几个班里的干部回教室,有事情要做。我不出声,跟着她去了。回到教室,看见留下的班干部除了我竟全是女生,王丹妮低声责备郭妹,“林老师不是说了,男生手笨,要几个女生就够了,干嘛把他叫来?他就不笨?”郭妹脸红起来,不说话,直接坐到座位上去,望着讲台上的毛主席画像,很快抽泣起来。不一会儿,林老师拿着几大张白纸和一些细金属丝进来了,几个人赶紧凑上去。林老师眼睛红红的,一句话不说,摊开白纸,对折几次,小心翼翼用小刀把白纸分割成巴掌大小四方小块,数出五张小纸块对齐摞在一起,折成扇子般形状,中间用根细金属丝束紧,用剪刀修剪一番,将花瓣一层层掀起,做成了一朵小白花,这才跟我们说话。“看清楚了吗?我再做一个,这回大家跟着我做,要给我们班同学每人做一个。”这时,郭妹突然又抹起眼泪,林老师一看郭妹,顿时也控制不住,捂着脸背对着我们哭了起来。

我果然是手笨,半天做不好一朵白花,急得汗都冒了出来。郭妹偷偷地一个劲朝我这边瞅,林老师便用胳膊碰碰郭妹,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帮帮我。郭妹便走近我,把我手里做得乱七八糟的花接过来放到一边,动手重新做一个。我站着发呆,眼睛盯着她那双细嫩小巧的手,那美丽的小指翘着迷人的弯曲。“会了吗?”她低声问,我赶紧点头。“那你做一个,”她把小刀递给我,站在一边看着我做。我紧张得要命,哆哆嗦嗦地连纸块都对不齐,金属丝也捏不住,一发失了要领。“还真的是笨!”郭妹带着点嘲笑温柔地说一句,伸手过去,要我把东西给她,我不理,低着头继续瞎摆弄,呼呼喘气。郭妹盯着我,后悔笑话了我,用极低的声音冲我说道,“不是真说你笨,你又不是女生……”我停了两秒,就把手里的一团东西给她了。

那果真是个日后人们反复谈论以为神奇的像要哭一样的阴沉天气。我和郭妹几个女生胸前戴着小白花跟着林老师一起回家,往日一路能看见的喧闹吵嚷突然消失,到处沉静无声。有人看见我们胸前的白花,走过来小声问花是哪里来的,我们就把多做的几朵拿出来,送给他们。走至水泥厂文化宫广场,看见广场上聚集着一大堆人群,大家还在一遍遍听着从文化宫楼顶的大喇叭里播放出的哀乐和讣告。一个穿一身整齐中山制服的老人跪在地上低声痛哭,旁边的人上去搀扶劝慰,他摆摆手,喊道,“没有毛主席,谁还能领导我们!不能没有毛主席啊……”林老师悄悄告诉我们,这个跪着的老人是水泥厂的老厂长,是个当过八路军的老革命。我便想起大人们好像不止一次议论过这个有名的人物,说他是水泥厂有史以来最正派的领导,住的房子跟工人一样大,把自己的子女统统安排到了最艰苦的岗位工作,但在任时人们都怕他,一到退了休,不仅原来的亲信很快冷落了他,恨他从不想着提拔属下,就连他的子女也个个讨厌他,嫌他窝囊,当了一辈子官,赚了个没用的好名声,却赔了儿女的幸福。

在广场站了一会儿,不知不觉,身边竟只剩下郭妹一个人跟我在一起。两人好像同时意识到这点,瞅了一下对方,突然都不好意思起来。她四下张望着找人,我乘机赶紧离开几步,回头看她时,她一动不动盯着我,好像有些生气。这时,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,我就犹豫着又走到她跟前,说下雨了,赶紧回家吧。她点点头,露出一种感激的神情,两个人一路不语,在该分手的地方,她停住,突然问我,“我当了班长,你是不是不高兴?我知道,男生都不高兴。”我感觉她好像是指阿文。我说我没有不高兴,他们是他们,我是我。她点头,说要是我想当,就让给我。我说才不,我可不是当班长的材料,就怕去指挥别人,碰上有人专门作对,还不给气死!她说她现在就差不多快气死了,说连王丹妮好像都不愿意支持她,最近经常冷言冷语的,哪还像是她的朋友!我不吱声,心想,王丹妮肯定是嫉妒郭妹,看来她根本就不是郭妹的真朋友。

“关建平,你说,毛主席去世了,敌人会不会就一下子变胆大了,觉得再也不用害怕什么,一起跳出来破坏我们……没有毛主席了,我真的好担心,你担心吗?”郭妹突然一脸的疑虑,问我。这时,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,刘海聚成几缕,贴在她额上,我瞅着她,突然隐隐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心动,好像怕她发冷似的,好像也不是,我说不清。

“不用怕!”我心里也感到恐慌,突然觉得不知长得什么样的敌人正阴森森窥视着我们,但我还是壮着胆子说,“我们有解放军呢!有解放军就什么都别担心,敌人敢来,就还把他们消灭掉!”

“嗯,对!”郭妹使劲点点头,想了想,“你这么说,我就不怕了……”然后她张大眼睛望着我,跟我摆摆手,甩着两条短辫跑着回家去了。

回到家,一眼就看见祖母盘着腿坐在床上,手里拿着个手帕在哭。她一边擦眼泪,一边嘴里念叨,“咋就死了呢,我这不中用吃闲饭的,倒还活得好好的,得了要命的病,还治好了,他老人家倒救不活……”

母亲干她的活计,来回穿梭,视而不见,我便猜祖母肯定已是难过了好大一阵,母亲只好由她去了。旁边四哥和五哥小声议论着什么,六哥则拿着个用根筷子和皮筋自制的物什在追苍蝇。

我坐到祖母身边,默默看着她哭。祖母就对我说毛主席是个大恩人,只有毛主席对穷人好,救了穷人,没有毛主席,关家哪有今天,都还在乡下给人种地,穷得连饭都吃不上。她活了一辈子,不记谁的好,也要记毛主席的好;说领导这么大的个国家,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天不知道要操劳多少事,再是块铁也经不住这么劳累啊,尽管有福气,倒是最有福气的一个人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可又顶什么用,把全中国的好吃的全给他吃,他老人家又能享受多少?还不是说走就走了!

父亲从外面回来,看见祖母难过得要命,一边劝慰,一边竟克制不住地喷出眼泪。尽管父亲是个生性胆小懦弱的人,但我过去从未见他这个样子,甚至祖母病重的日子,也只见他整日唉声叹气,不见他有半点眼泪。父亲掉泪,把我惊得立刻跑到一边,实在不忍目睹,觉得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。我偷偷瞅母亲,却见这个平常最能掉泪的女性,此刻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静。母亲走至祖母和父亲跟前,手在父亲肩上一拍,道,“要是哭能把毛主席哭活,我也跟着你们哭,行了,有空再哭,现在要吃饭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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