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上,杨七宝看向陈冉认真的说道:“所以在我进水师之前,我并不认为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可值得信任的地方,人性中的恶,我是从小开始看到的。”
陈冉点了点头,想起来沈冷被孟老板欺负的样子,他叹了口气:“人性中的恶,大将军和我也是从小就开始看到的。”
“如果不是我从军了......”
杨七宝叹了口气后说道:“也许我已经被弄死在山村里,谁也不知道,死的无声无息......我们家就出了我这一个能抗能打的,有我在村子里那些人不好太放肆。”
“我离开家要去从军的时候,我爹娘都不让,拉着我哭着说我走了,弟弟妹妹还有他们老俩还不得被欺负死,他们也指望着我操持家里的活儿,可是我知道,如果我不去从军的话,一辈子也就那样了。”
陈冉叹了口气,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。
“你们村子里其实还好。”
杨七宝对陈冉说道:“大将军你们住的地方临着南平江,日子都算过得去,我们那个村子里,你知道他们......”
杨七宝张了张嘴,因为太难受,后边的话都没办法顺畅的说出口。
“我们那个村子每一寸土地之下都埋着冤死的孩子,不是几十年的事,几百年,也许上千年都那样,死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儿。”
杨七宝深呼吸。
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继续说道:“越是贫穷愚昧的地方,越是觉得要女孩没有用,生男孩才能持家,才能干活儿,所以绝大部分的家里生下来女孩直接就按水里淹死了,随便找个地方埋下去,他们根本就不觉得那是作恶,觉得那是很正常的事。”
“更让我难以想明白的事,对女孩子更狠的往往不是父亲,而是母亲,她们是怎么想的?”
陈冉摇头道:“也许是把自己受过的气都撒在了孩子身上。”
杨七宝再次沉默下来,许久都没有说话,陈冉递给他一壶酒,他一口气喝了大半壶之后才好一点。
“朝廷每年都拨款,县衙里每年都派人进村,每一家每一年都会发一些银子,你知道他们拿了钱,包括我父母也一样,不是想用这些买粮食买种子,买猪羊鸡鸭,而是去赌。”
“县衙给每一户发了猪羊,他们直接就给杀了吃了,发了种子,他们全都煮了,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你一直这样,朝廷就会一直给你发。”
杨七宝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。
“我写信回去,让家里人搬出来,家里人说这些年我从军之后,村子里的人对他们可好了,私塾的那位吴先生还免费给我弟弟妹妹的孩子们讲学,各家各户有什么东西也都往我家里送。”
他看了看陈冉:“你说讽刺吗?曾经因为我家里人好欺负,恨不得吃了我们一家的那些人,现在变得多良善。”
陈冉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:“所以......大宁一定要一直强盛下去,如果像是楚国末年时候那样,已经民不聊生,易子而食,那日子多可怕?如果大宁不是如现在这样富足强盛,都如你们那个村子里的人一样,哪里有什么良善,都差不多。”
杨七宝道:“穷,真的可以让人没有人性。”
陈冉忽然笑了笑道:“人性是人自己说的,以前我和冷子聊天的时候说到过这个问题,那时候他就对我说了一番话,到现在我也记得。”
陈冉道:“冷子说,人其实就是动物的一种啊,只不过是人比较聪明,人形容另外一个人没人性的时候会用兽性这个词,可人就是兽啊,和猪羊,虎豹,没有什么区别,就是兽,只不过学会了穿衣服讲话而已,所以你说的那个人性,就是兽性。”
杨七宝仔仔细细的想了想,这一番话他觉得有些很浅显,但是有隐隐约约觉得很复杂,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。
陈冉笑着问了一句:“再问你一个问题吧,为什么人们经常会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?说由善入恶易由恶入善难?”
杨七宝又想了好一会儿,摇头:“说不清楚,但是这些话肯定是对的。”
陈冉道:“因为那就是人性啊。”
杨七宝一怔。
虽然之前一直都是他在说人性如何如何,可是当陈冉说出这些话之后他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撼,比如由俭入奢易这句话他听过无数次,老人们教导孩子的时候经常会说到,但这句话之后更深一个层次的事他根本没有思考过。
杨七宝喃喃自语:“人性......”
陈冉笑道:“你看你,被我说的郁闷了吧,这些话冷子和我聊过,但是冷子还有一些话,我也一块跟你说。”
他看着杨七宝的眼睛认真的说道:“冷子说,人之所以和其他野兽有区别,还因为人知道什么是丑什么是美,所以能不断的自己修正,经过一代一代的修正,人就会变得越来越好。”
“但这个修正有一个必要的前提条件,那就是国家必须富强,如果国家积贫,谁他妈的有空闲着没事修正自己啊,当然是怎么恶怎么来,为什么要怎么恶怎么来,因为恶可以占便宜啊。”
陈冉取出第二壶酒递给杨七宝:“心里不痛快就说,说完了就忘,别在心里存着,存的久了就越来越难受,咱们这次回去之后把你家里人都接出来,再也不回那个村子,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,和你也就没有一丝关系了。”
杨七宝点了点头,接过酒壶灌了一口:“你说的对。”
陈冉道:“我们这些人,就是天生为这个存在的,因为我们这些人存在国家越来越强大,所以百姓们也就越来越真善,风气会越来越好。”
他也长长吐出一口气,笑了笑道:“所以有些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牛-逼的,我他妈的一不小心就成为走在前边的那一部分人之一了。”
他看向杨七宝:“所以我一直都想,如果不是跟着冷子从军,我会是现在这样一个行事仗义的人吗?我不是,我留在村子里,会因为一钱两钱而纠缠,我会乐善好施?”
“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,因为我不是啊,我是被冷子改变的。”
陈冉也打开一壶酒喝了一口:“看吧,这就是冷子说的,自己修正自己。”
杨七宝使劲儿点了点头:“这些话都值得喝几壶酒,比最美味的下酒菜还要适合配酒。”
陈冉往后靠了靠,闭上眼睛像是喃喃自语似的说道:“所以我经常会一阵阵的害怕,害怕突然有一天大宁不强盛了,人们会变成什么样?我们的大宁如果变成桑国内乱时候那样......”
两个人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,因为这个话题确实很可怕。
外边传来一阵阵歌声,那些亲兵们扯着嗓子在狼嚎一样的唱歌儿,他们难得这么放松,是真的把这次出门当做游山玩水了,自在又放松。
况且用他们的话来说,跟着冉爷出门有肉吃啊,无他,冉爷有钱。
他们一路上走,住最好的客栈,吃最好的饭菜,和征战的时候相比,这日子简直舒服的不要不要的。
可是要记住的是,占便宜的不是他们,而是陈冉和杨七宝,他们是出于人情和纪律跟来的,难道他们自己不想趁着有假的时候回家去看看?
这是人情,不是理所当然。
从长安走陆路回江南道安阳郡确实远,可是士兵们真的都不想再坐船了,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,所以一路坐车回去也不错。
杨七宝也不着急,沈冷给他的假没有什么时间限制,距离陛下第二次远征黑武还有至少两三年的时间,这两三年沈冷都会在禁军中。
这一路上连杨七宝这样性格的人都变得轻松下来不少,他们走走停停,玩玩闹闹,从长安城一路回到江南道,进安阳郡的时候很多人都不再闹的那么厉害了,而是不住的往四周看。
亲兵营很多人都跟着沈冷很久,他们对安阳郡确实有不一样的感情,尤其是陈冉,他都回安阳郡了,距离鱼鳞镇老家也没多远了。
他心里也有些矛盾,要路过鱼鳞镇,想回去看一眼,可是他爹都接出来了,回去又觉得没什么意思,就怕别人表面上会亲热背地里说他回去是炫耀的。
“再往前就不好走了。”
等进了兰峰县境内之后,路明显不如其他地方的好。
杨七宝指了指前边说道:“我们兰峰县是安阳郡最穷的一个县,其实不怪县衙,每一任县令大人都算是尽力了,谁不想光光彩彩的离开,可是就弄不好。”
“兰峰县有一半的人家在山里,朝廷和郡府每年都拨款,大部分深山里的村子都被迁出来安置在平原,可是就有我们村子那样的地方,打死都不离开。”
“不过山上野味多。”
杨七宝笑了笑道:“等到了地方,我带你们去山里狩猎,那肉吃起来的滋味就是不一样。”
陈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,他问杨七宝:“要知会县城里的人吗?”
如今杨七宝和陈冉都是将军,他们俩这个级别的人到了兰峰县,知会县衙的话,县令大人早就要过来迎接了。
“算了吧。”
杨七宝摇了摇头:“不想惊扰地方官府,咱们也不会停留多久,接了人就走。”
陈冉点了点头,他也怕麻烦。
“那行,那就不派人去县衙了。”
他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看了看:“那就是兰峰山?”
“嗯。”
杨七宝点了点头,眼神里闪过一抹悲伤。
这个他想,但是他又恨的地方,终于还是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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