算来也有十多年未见,玉楼春还跟当年在东都时一样身穿紫衣,却不似当年满头珠翠浓妆艳裹,可即便是荆钗素面,看起来温婉祥和了许多,玉楼春发起怒来,依旧跟当年一样有火凤燎原之势。
玉楼春仰面望天以手捶胸,神情悲怆反复自问“我怎么就看错了你”,杨温垂头跪着,碎瓷片扎进他的皮肉里,他也不觉得疼,倒是也想问自己一句,当初怎么就看错了自己。
怎么就看错了自己是芸娘独一无二的良配?
怎么就看错了自己能好好护着芸娘?
怎么就看错了自己能跟芸娘生儿育女一家和乐?
那年他奉旨去蜀中,银兔儿还在芸娘肚子里,敬哥儿跟小大人似的跟他保证:“阿爹放心,孩儿一定好好孝敬母亲祖母,关照姨娘,帮扶弟妹,不叫阿爹操心。”等他回来,夫人只说芸娘难产,敬哥儿得了急病,母子两个坟头草青青,只有一个银兔儿叫乳娘抱在怀里,咿咿呀呀伸手要抓他的胡子。
玉大娘子毕竟不是寻常女子,发完火立刻就能缓过来,硬生生把哭意咽下去,指着杨温的鼻子骂:“站起来!跪着给谁看!”
“说吧,这是怎么了?我去年就听说你被罢了官,既是已经从金陵回了豫章,怎么又一个人把孩子带到我这里来?”
她坐得板正,泪目低垂,手指敲着小几,这是暂时放过他要说正事的意思,杨温挣扎着站起来整衣敛容:“是叫罢了官,御前失仪,这官不做便不做了,谁晓得……我二哥不明不白地没了。”
这样的消息饶是玉楼春也不能镇静:“杨大人?御史台杨清杨御史?我这里一向四通八达,怎的半点风声没听说?”
“我还能有几个二哥。杨氏一族也就出了我们兄弟两个——我此前还是一直靠着他提携。”
“你说明白,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?”
“奸相误国”,杨温从牙根里挤出这几个字,“他一手遮天也不是一两天了,这些年,朝堂多少主战的大人贬的贬死的死,我恩师方尚书狱中冤死,林亦之,何仲良,赵明义几位同窗,不是叫贬官贬到天涯海角,就是跟我一样,罢官回乡。”
他说到这里,眼圈也有些热了:“我二哥为人孤高狷介,又力主北伐,一向为蔡贼所忌,去年我回豫章,他与我道珍重,就说怕是兄弟难再见了。果然……”
“端阳节后,我夫人娘家得的消息,说是去年年底,邱学士写了一首反诗入了狱,邱学士与我二哥交好,他入狱第二日,我二哥就叫蔡老贼拘在大理寺问话。诗原不是我二哥写的,朝中有大人为我二哥辩白,蔡老贼分明想微文深诋,只说是为防串供暂时拘役,嫂嫂体弱侄儿年幼,我已罢官回乡思过,全然不知此事……不料想,端阳节前衙役把我二哥送回府,明明已经断了气了还强说是得了急病昏迷,当天夜里就走水了……”
“一百一十七条人命,一条都没剩下……”
“我二哥全家老小,一个都没剩下!”
“天子脚下,猖狂至此!”
他目眦欲裂,浑身都在抖,玉楼春听得瞠目结舌,半晌都说不出话,不自觉抱紧双臂,只觉得通体发凉,杨清!连中三元的杨清!试问天下士人谁不夸杨清杨大人清朗平正一身风骨!当年在东都,杨大人还为她说过两句公道话,就这么一家子,一家子……
她闭上眼,火光,木枷,衙役高高举起的水火棍,白瓷梅瓶被掀翻在地打了个粉碎……祸福只在旦夕,祸福不过旦夕。
玉楼春缓了缓神身上才回暖过来,杨清,现在说的是杨清。她问:“眼下你待如何?你如今官也没得做了,一家老小还指着你,你能如何?”
“我到金陵去。杨家只剩我一个能到金陵去”,杨温挺直了腰板,“我得回金陵,为我二哥一家敛骨收尸,为我二哥一家讨回公道!”
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,玉楼春竖起食指在唇上,张了几次口才骂道:“你不要命了!”
杨温却轻轻笑出声来:“玉姊姊,我自小失怙,族人强占了我家的田地,只一个寡母拉扯我成人,若不是后来有我二哥看在同族的份上,尽心提携……我哪来的银子去念书,哪来的银子赴东都赶考,又哪里能在玄风街遇见芸娘……”
玉楼春一听到“芸娘”两个字便皱眉头:“休要提我妹子!”
“我是负了芸娘”,人将赴死,多年来难以启齿的事实,此刻自己承认依旧羞愧难当,“我因此没面目见银兔儿,我竟连待银兔儿都不尽心,此事姊姊便是打死我,也是我杨温该着的。”
“我们姐俩都瞎了眼,你休叫我姊姊,你少跟我扯这些闲话!”
杨温却依旧不改口:“姊姊是顾大局的人,知道轻重。您对杨温有大恩,杨温一介穷书生,若非姊姊慨然解囊,怕要病死在东都街头,又是姊姊促成我与芸娘的姻缘,姊姊的恩德杨温无以为报!”
“芸娘母子殁了,我原再无面目来见姊姊。可是”,他说到这里,声音便染上几分壮烈,“杨温此去,多半是回不来了。我父母亡故,又无兄弟,与族人又有隔阂,恩师好友不是遭难就是远在千里,银兔儿只能托付给姊姊了!”
玉楼春还要说什么,杨温起身整顿衣裳,跪下去对她端端正正拜了三拜:“求姊姊看在芸娘面上,照看这个孩子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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